胡牧之右手拿着那柄“兴风作浪”，点着前方的地面，那法器前端亮起一道金光，夺目地照亮了整个山洞。萧慎趁此机会用心记下来四周的地形。

他们狭路相逢，正是在几条深邃通道的交汇处，在他面前便是一大条钟乳石垂下来，当中的和下面的石笋几乎衔接在一起，不知道是因为映衬着光而发黄，还是这里的虚中本就是这个颜色。石钟乳像是水帘一样垂下来，只是静止不动，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山中，分不出过了多少年岁。这尊石钟乳左右各有一个出口，伸展向远处，即使在这样刺眼的亮着的金光下，也漆黑漆黑的看不到尽头。胡牧之停在中间，左顾右盼了一会，忽然反手扬起短棒，将钟乳石敲了下来。

咔嚓咔嚓薄岩碎裂的声音响起了一阵，整个洞中回荡着突兀的声响，不到几息时候就平息了，好像从来没人来过一样。剩下满地的碎黄，沾着不知储藏了多少年的水，

胡牧之略加思索，便选择了右边的岔路，五指一收，那原来的一团素白在他转身的时候就看不到了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亮，慢慢走远了。

萧慎动了一下手腕，示意绾秋跟着走，心里已经转了一回下一步往哪里。跟上胡牧之或许能有更多发现，但是暴露在别人的知觉也是难以避免的。胡牧之之前没想直接杀了他们，但是不代表萧慎跟在他身后，他还能继续容忍下去。

两相权衡之后，萧慎选择了左边的另一条路。刚一过去，他就右手一招，点出一丝火苗，照亮了前方的路。摸黑是不能涉险的，这是常识，如果会招惹到别的什么东西，也要自认倒霉。

往前再走了一段，隧道弯弯曲曲，转了几次就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了，加上他们本来就在阵法里面，方向一事物实在是不太明确。到了下一个岔路口，萧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胡牧之要斩断那一节石钟乳。这个场景和之前的简直何其相似，如果不当中的石钟乳完好无损，任谁都会觉得自己绕了一圈，又回到了原地。

萧慎瞄了一眼绾秋，发现女郎安之若素。也是，鬼打墙实在是所有迷惑人的方法里，最低端的一种。即使衍生出再多的花样，在修真者眼里也不值一提，何况现在根本就不是鬼打墙那样。

确认了这一点，他就没有像胡牧之那样留下记号，毕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也绕道这里来。迷宫里不只有他们两个，空气也浑浊，他也就不做声，只是默默打了头阵，选择了左边的路。前人曾有过说法，在迷宫里还是要“从一而终”比较好。

绾秋看着前面这个高自己大半个头的十七八岁少年，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放心。仙道沉浮惯了的绾秋当然不会有什么小女子心态，只是觉得萧慎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镇定，不像一个刚出山的筑基前期修士，假以时日，也是一代不输沧海修士的英杰吧。

想到这里，又想起之前无聊时和和他说的入世出世之争，明明是正本清源的同道，却有殊途不共的感觉，不由得心中叹了一口气。

走着走着，过了几个岔路，墙面不再粗糙，开始显现出赭红色，萧慎把手上的火拉近了一些，发现墙上竟然画着东西。

他走过去，再仔细一看，发现墙上竟然画着画。乍一看是粗糙的楼阁庙宇，离得越近，一笔一划的细节竟然越清晰。萧慎不由得凑的更近了，忽然，眼前的场景开阔了，变得一片明朗。

还没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突然变亮的光，左手腕就一股力量传来，一片月白色衣衫从他面前掠过，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，被摔过来的绾秋装了个满怀。

他好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，原来因为“漱霞”的存在，萧慎忽然落入另一个境界中，连带着绾秋也被扯过来了。只不过这一下若不是有萧慎接着，恐怕会更加狼狈。

看来，“漱霞”不仅仅能够像绳子那样链接两个人，也在灵力上能够某种程度的相连。不过此时此刻，萧慎却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了，他伸手接住绾秋，岭南的女郎比江淮女郎矮伤少许，轻盈的身姿一下子跌倒在他身上，发髻稍许凌乱。仓促间绾秋只是下意识地收拢了衣襟，白玉一样无暇的手腕从落下的袖口露出来，朱红色的赤练系在手腕上，颜色分明而热烈，如梅在雪，展袖留香。

少年人是很难没有绮思的，本朝男女交往之间向来又没什么严防死守，他一时不知到该做些什么，只知道隐隐暗香从他怀中飘出。不过女郎袖中暗香并不绮丽，而是沉水香的味道，来自于她项间的玲珑香笼，里面有颗小巧香丸，染透了她身边的沉静香气。

沉水香的味道萦绕不去，这种香气本来就是让人静心除杂、安神入定的。刚从软玉满怀清醒过来的萧慎，零零碎碎想起来的却是：

“岭南近水楼台，盛产沉水香，却不知道什么样的钟灵毓秀养得，好一方水土。”至于养出的什么，到底是养出沉水不朽的香樟木，还是灵秀独立的美人，便不好再说、在想下去了。

这么有了片刻，他才想起来扶起绾秋。女郎脸色微红，像是小酌稍醉一样，不过旋即镇定下了，让人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有点遗憾。

“小心。”

萧慎放缓了声音，柔和地说道。本来是看人差点摔倒之后、事后孔明的客气说辞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绾秋一将落下的发丝理到耳后，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句“多谢道友”。

两个人这才看得清四周是什么样子的，原来他们落在一座山的顶上，天圆地方的传道论坛，朱楼琼阁，游龙青鸾。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这片天地的，面前浅浅一方寒池里冰雕玉莲，像是误入冬天而被冰冻在原地的夏花。

景象虽然是三九寒冬，但是却没有任何冷气环绕在身边，和现在幻境外面温暖的气息没有什么不同。绾秋从池岸上抓了一把雪，是松软纤细的触感，但是却感受不到雪的凉意，入手即化，遁于无形。

“这是哪里？”

他没期望萧慎能够回答，但是萧慎却嘴角上扬，露出少年诚挚的微笑，这时候他看起来，才像是未及弱冠之年应该有的样子。

“这里是太一宗，仙道峰。”

这样的笑意在他的面容上仅仅出现了一小会，看到熟悉的场景，难免会想起熟悉的人和事。可是这里毕竟不是仙道峰，或许是幻境从他的脑海里，捕风捉影地创造出来这样一片场景吧。

“果然是名山。”

“我刚上山的那一天，就是大雪封山。”

绾秋还没想明白他这样说的用意，不过等下走过这个境界，她就恍然大悟了。萧慎声调温和，闲庭信步一样走了过去。门后面并不是太一宗那悬挂着先人传道图的正殿，更像一个牌楼，过了这道门槛，就是下一个天地。

萧慎不禁多看了一眼，穿过朱红色的大门，果然又是眼前一心。这会儿依然是在山上，周围却变成了鸟语花香，树木葱茏，郁郁苍苍，灰褐的屋脊沿着山坡高低错落，垂落到门户上面，一时看不透屋舍里面的样子。岭南山水复杂的地方，和五岭之北的开阔建筑又大有不同，俨然一座城县在眼前。

萧慎本来以为会是看到灵识宗一类的地方，却看到了人间烟火的城镇，不过此时倒是没有人间烟火。

“这是东官郡城，原来的司盐都尉驻住所，永嘉以来，也变成了南方重镇。”绾秋解释道，她隐约想到这个幻境，大概是重构了陷入其中的人的岁月和回忆。

岭南的城镇，虽然在群山之中，交通不便，比不上江左的玲珑繁华，却是没有边防战乱之灾，因此屋舍单薄了些许，不过整体的气势却是沉重的。萧慎和女郎并肩走过了高高低低的屋舍，一个像是回家的游子，一个像是走错了路的陌生人。

“我很久没有回郡城了。”绾秋慢慢挪动着步伐，穿过前方的这条小巷，颇为怀恋地看着鳞次栉比的街道。“听说交、广两州的地方长官有变动，如今郡城肯定有是换了一番模样。”

“何出此言？”

“你们北方人不懂。”绾秋答道，顺手从门前拽下来半串晒干的龙眼。这是岭南独有的水果，无妨运送到北边，除非晒成干果。龙眼味甘甜，性温热，耐短期霜冻，也是一味可以明目、补气的药材，外脆里柔，这几颗刚一落地，就像土遁了一样消失不见。或许在广州人看来，所有五岭以北的人，都可以称之为北方人氏，即便江淮一带连冬天见雪的时候都很少。

“岭南的官位虽然是听命于公家，实际上差不多是个不落在纸面上的‘世袭罔替’，广州豪强在岭南根基牢固，如果有变动，肯定会有动且乱，不会是这样的气象。”

她语调平平淡淡的，就像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，可眼睛里隐藏着黯然的颜色。

那是她生长、修道的岭南，世上彻底断掉尘缘的人，毕竟还是凤毛麟角。